三、现实世界中的盲艺人
林先生的家位于村子的中部,紧挨着村委会。他是个先天盲人,1941年生,弟兄三个,哥哥与他异母所生,弟弟与他同父同母。弟弟早年下了关东,现仍在关外。由于同父异母,父亲过世多年,哥哥并不赡养母亲。林母现在八十余岁,跟林先生的儿子一块儿过。林先生的老伴郑桂荣,本村人氏,1936年生,盲人,跟林先生一块学艺,是真正的师姐弟关系。他们俩相濡以沫,互敬互爱。几十年间,夫妇俩共养育了三男两女。大儿子已是四口之家,二儿子亦是四口之家,三儿子是个三口之家;两个闺女都已出了门子成家立业。林先生夫妇俩可谓儿孙满堂。不过,林先生并不跟儿孙们住在一起。他们住在自己生育过儿女且儿女都已离开的老房子里。
迎面而来的是低矮的双扇大门,黑漆早已剥落。门朝西南向,风水里叫坤门。院子的东南角建有厕所。一间西锅屋(灶间)略低于正房。锅屋前有棵石榴树,紧靠锅屋是三间正房,正房与锅屋全苫着草,土墙,土墙下有半尺碎石砌的地基,年久失修,墙皮脱落,很让人泛起一种沧桑感。土墙的营造不是采用夯筑,亦不是采用土坯砌筑,而是采用湿地带草的泥饼垒起来的,然后加以齐整而成。由这种建筑的方法看,这座房子最晚是60年代建造的,因为以后,在此地区便没有了这种房子。主房的东间拆掉了南面的墙体,形成一个敞屋,停着他儿子的农用三轮车;西两间为林先生夫妇居住。堂屋门东旁为一久弃不用的石磨,石磨保存完好,磨顶上放着咸菜缸、盆子,磨槽里倒扣着白锌铁皮筲。堂屋门亦是双扇,且有把门子(外层短门),门西面的墙上有一木橛,橛上悬一油瓶。门东旁的墙壁上有三木橛,其一挂铁丝笊篱和礤床儿(当地叫礤梆子),另两橛相距一米,上横亘着勾担。
进得屋门,北屋墙下是一长条水泥条几,紧挨条几是一大八仙桌,两旁各放一把太师椅。八仙桌下是一小桌,吃饭时抽出,不用时推入,靠东山墙下有一床,平时多用于中午休息。明间里(中堂)放张床,是这一带的习俗,多用于家中老年人居住。门西旁(里边)是煤球炉。此外明间还吊着一台风扇。
西里间与明间没有夹墙,一般旧时多用秫秸夹以薄墙。薄墙上可挂葫芦头,可贴年画,可挂辣椒串,可插针,林先生家只用一布帘隔着。西里间里是林先生夫妇的卧室。一张旧式的面子床(床的向外一面有围子,上刻各种图案,或花草,或传说故事)。床上被褥也极普通。床头顶着西山墙,并靠北墙放置。床上置一覆棚(蚊帐架上覆一领红席),用以遮挡屋上尘垢下落。挨着床贴西山墙是一旧式衣柜。衣柜前是旧时木制的马兀子(一种坐具),形制颇大,我们未曾见过。南墙上有一方格棂木窗(有时,此种木窗在这一带寻觅一个村子也难找上两件)。另外还有两个粮食缸,里面盛着小麦。
里屋太暗,杜靖请林先生拉开灯(设灯的目的主要给孩子们来家时用)。说完此语,忽觉有失,怕无意间伤了林先生的自尊。里间衣柜上方西山墙上悬着坠琴与脚打鼓,二种乐器装在一白土布袋内,然后又放在一个大提包中,而鼓架则放在墙角落里。
这种古朴的院落结构和室内简单的布置具有十足的民俗意味。这是70年代中期以前这一带较为普遍的习俗模式。这种模式现在已为平房式院落及陈设着部分现代家用电器的室内组合所冲破。林先生家多少具有民俗博物馆的意味。
林先生夫妇俩穿着较为朴素,蓝帽、蓝褂、蓝裤,着旧式手工布鞋,有缝补痕迹。84岁的老母刚刚同他们分开,由林先生的大儿子照顾。尽管如此,我们对这样一个双盲家庭仍存有许多疑问,比如吃水、做饭等基本生活问题。院子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压水井,水是由儿子们轮流挑的。在先前,小学校没有迁的时候,学生们每天照顾林先生喝水。现在小学已迁到村子的西北角村碑附近,学校的老师说,由于离得远,我们再也没有给抬过水。炒菜、做饭都是这对老人亲自干的。我们亲眼目睹了他们做饭、吃饭、上厕所,甚至林夫人缝补衣服的过程,我们惊叹他们与常人一样。他们对家里的一切太熟悉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如何去找,路上会有什么障碍,全都一清二楚。
我们以为林先生这样的家庭,村子里应该给予适当的照顾。但林先生有儿子,村委会就没有安排。像中国无数个家庭一样,这对老人接受的只能是家庭式养老。三个儿子每年供给林先生夫妇及老母1200斤粮食。此外,儿子不定期给点零花钱。有时闺女也常过来看看。当被问及这些钱物是否够用时,林先生回答“还行”,但林先生的老伴有点不满意。第二次访谈时,谈及他们的生活,郑桂荣老人流下了眼泪,并表示对儿子们的孝顺不满意。而林先生很快制止住了她。家丑不可外扬。从家里的一切我们知道,他们俩的生活水平处于一种较低状态,仅可温饱而已。林先生说,他们每年照常要交纳公粮以及集体的各种提留。对于这样不能从事生产的盲残老人,还能为国家做出贡献,我们俩的眼眶里不禁湿润起来。
大量的田野作业告诉我们,有相当一部分盲艺人在失去生计时往往靠沿街打卦、算命为生。我们试着就这个问题探询林先生。他表现得很谨慎,否定自己从事过这类迷信活动。事实上,他的确从事过这类活动。近几年我不大清楚,但有个村民跟我们说,前些年曾见过他走村串巷,摇铃振板。此外,当地人都平静地看待他给人算命,不过现在的民众对命相也是半信半疑。但不相信的人也能以宽容态度对待他们,并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断绝残疾人的生路。好歹,林先生夫妇俩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真心祝愿他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我们试着在过去的岁月里寻找线索以破译林先生为什么守口如瓶。四清时期,文革时期,破四旧,显然他们遭受过批斗,接受过“再教育”,甚至传统的书目都不叫说了,因为那是宣传封建思想。必须改说些如《新儿女英雄传》、《战上海》一类宣传毛泽东思想的现代新书。尽管我们一开始就说明了来意,但他还是存有余悸。可以理解他的顾虑,便没有再探问下去。等到第二次对他进行访谈时,遇到他正出门摇卦算命,他才承认。当被问及原因,他说,第一次对我们不熟悉,对一个不明来路的人讲这种迷信事情,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摇卦算命,民间称之为“金生意”。这是民间说唱艺术在失去市场时,传承人所做出的一种无奈的生存抉择与文化适应。
这里有一个小插曲。在给两位老人拍照的时候,东面的邻居爬上平房顶,说“二叔,您两口子又照结婚照啦”。叔侄(不是亲叔侄关系)之间开玩笑在这一带极为平常。林先生答:“小色孩(私生子、私孩子)!又结婚了。”林先生在邻居中很有口碑,也可看出他的邻里和睦关系。
四、尾声中的一抹夕阳
在访谈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们想重睹林先生当年的演艺风采,并聆听他动人心魄的唱辞,如:“黄风头,黑风尾,黄风黑风拧成绳,刮得地球乱鼓涌(震动)”。
在我们的一再请求下,林先生欣然爬到柜顶上取下家什。在院子里,他娴熟地拾掇乐器,鼓架上结满了蜘蛛网,响板也锈迹斑斑,已无旧时光泽。弦子响了,板儿响了,鼓也响了,伴随着林先生的演唱,鼓上的尘土在飞扬。林先生很激动,我们也很激动,这毕竟是封鼓十多年后的金鼓再开。林先生仿佛忘记了眼前的状态,回到过去的艺术世界里去了。
“林先生,还是不减当年。”
“不行了,老了。”
“孩子们没有愿意学的吗,这门手艺?”
“没有……”
“为什么?”
“学有啥用,不管吃不管穿。”
……
在20世纪最后一年的10月28日的下午,在返程的车上,林先生的说唱仿佛仍在我们的耳边萦绕。我国大多非物质文化遗产遭遇着平调丝弦大鼓相同的境况,应当引起人们的密切关注才是。
注释:
① 2001年7月23日我们再度访谈林清玉先生时,就上次调查的一些情况作了补充性调查与核实。本文初稿完成于1999年11月4—5日,2001年7月25日修订而成。此次又作了些文字性技术处理。
② 这一带把民间艺人以及从事阴阳算命之类的术士都称作先生。
【参考文献】
[1] 何晓昕、罗隽.风水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2]免费http://www.100pape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