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诺贝尔作家对鲁迅的思考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09-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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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江健三郎,1935年生,日本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代表作有《个人的体验》《万延元年的Football》等。2009年1月19日他应邀在北京大学演讲。
  
  因特网打开了年轻人沟通的渠道
  
  这已经是我第六次访问中国了。而且,每次来中国,我都有幸跟年轻人讲话。
  我在想,不知道是否能够建立一个共同对话的场所,随着因特网在全世界的普及,我的梦想变得更加真实。
  实际上,在因特网刚开始普及的时候,我在东京还没有上网呢,却到北京和100个中国的年轻人在因特网上,进行了一次“1对100”的对话……
  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当屏幕上放出我的照片,并提问说“你对这个日本人的印象如何”的时候,来自因特网上的第一个回答是一个高中女生写的,她批评我说:“大江先生很土。”
  然后,在这个回答出来之后,网上立刻出现了很多跟帖表示赞成。我所在的演播室里的那个大屏幕,一大半都被“土”字给盖住了。虽然我心里很是失望,但还是觉得,如果通过这种方式,在世界各个地方,利用因特网,让年轻人有一个共同的广场,打开沟通的渠道,进行讨论,那么,就会出现从未有过的广泛的可能性。
  月底,我就要成为一个74岁的老人了,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中国之行,于是,我提出要求,希望能让我做两件事情,在他们都答应了我之后,才匆忙地踏上了这次的旅程。
  其中一件事情,就是让我去北京的鲁迅博物馆,去看看那些自己—直以来都怀疑有没有资格直接看到的东西。另一件事情,我想直接和北京大学的年轻人讲话。
  我一生的工作,就是文学,就是写小说。在此过程中,“何谓小说?”成了我一生最重要的主题,当然,现在这个问题可能很“土”,很不流行,但却是我今天讲话的主题。
  而且,我多年的夙愿业已实现,我访问了北京的鲁迅博物馆,并深受感动,所以,我要从鲁迅开始讲。对我而言,我这一生都在思考鲁迅,也就是说,在我思索文学的时候,总会想到鲁迅,所以,我要从这里开始讲起。
  我第一次听到鲁迅这个大作家的名字,是在我9岁到10岁的时候,当时,我还在国民学校上小学。现在想来,那是收集了从《呐喊》到《野草》等鲁迅于北京时期创作的中短篇作品的一本翻译过来的小书。母亲很爱看这本书,并把它送给了我。于是,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孔乙己》。
  我看了之后觉得很有意思,自己也想成为那个伙计,想像他那样仔细地观察大人。
  然而,在我10岁的时候,日本战败了,自从1937年侵略中国开始,日本发动的太平洋战争,最后以失败而告终。接下来的两年时间,日本的体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和平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新宪法为日本人所有,教育制度也得到了改革。于是,在我生长的地方,在那个叫四国的、被森林包围着的小小的村子里,有了新制度下的中学。我就不必像《孔乙己》里面那个讲故事的少年一样,去当学徒了。
  
  母亲期待我写出《野草》那样的小说
  
  然后,我上了大学里的法国文学系,作为一名23岁的东京的学生,我却已经开始写小说了。我在东京大学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叫做《奇妙的工作*。
  这是一篇阴暗的小说。但是,当这篇短篇小说登在大学报纸上,我拿到了第一笔稿费的时候,心里却感到了喜悦。然而,母亲却是万分的失望。
  “你说要去东京上大学的时候,我叫你好好读读鲁迅老师的《故乡》。你还把最后一段抄在笔记本上了:‘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隐约觉得你要走文学的道路,希望你能成为像鲁迅老师那样的小说家,能写出像《故乡》那样美丽的文章来。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片希望的碎片都没有?”
  “母亲,鲁迅不只在《故乡》里用了希望这个词。还有《白光》里头也用了,我就是想起了里头的一段话,才写出这篇小说的。”
  说完,我就看到了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可怕的轻蔑的神情,那种轻蔑我至今还是记忆犹新。母亲说道:
  “我没上过东京的大学,也没什么学问,只是一个住在森林里的老太婆。但是,鲁迅老师的小说,我都会全部反复地去读。你也不给我写信,现在我也没有朋友。所以,鲁迅老师的小说,就像是最重要的朋友的远方来信,每晚我都反复地读。你要是看了《野草》,就知道有篇《希望》。你看了《希望》吗?”
  我坦白说,没有看过。那晚,我回到东京。母亲给我的《野草》全篇,我就在夜行的火车上读了起来。
  
  隔着50年的光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心
  
  如今,我已73岁,在夜行火车上诵读《野草》,至今已经50年。我来到了鲁迅博物馆。我想要在那个翠竹掩映的庭院里,在心里默默朗诵一遍牢记于心的《希望》的全文。前天,我就这么做了。
  下面的一段引用比较长,但请允许我来读完吧。中间我会缩短一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道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缥缈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老实说,我还不能完全清楚把握文章的意思。至少我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母亲对年轻的我使用廉价的“绝望”“恐惧”等词汇表现出失望,倒让我去读《野草》里的《希望》。隔着50年的光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心。
  
  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同希望
  
  各位想必都知道,以色列军队已经对巴勒斯坦人所生活的狭小的自治区展开了空袭和地面攻击,死者过干。这些巴勒斯坦人,和从他们那里抢走土地建立国家的以色列人之间发生了旷日持久的争端,很多人都对此提出了抗议或者评论。而且,悲惨的状态持续至今,现在甚至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惨烈场面。
  看到这样的报道,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我相交20年、5年前因白血病辞世的一位好友。他是一个美国籍的巴勒斯坦人,一位文艺理论家,爱德华·萨伊德。
  我经常跟他直接交谈。他还没有看到巴勒斯坦问题出现任何解决的征兆,就发现自己身患重症——白血病。就在他辞世前不久,他身边的人给我写了很多的信。这些信讲述了萨伊德临终前的情况。这些信中都提到,萨伊德用了一个词,叫做“作为意志行为的乐观主义”。
  萨伊德并没有预测巴勒斯坦问题会在近期内得到解决。而且,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作为清楚表明自己意志的行为,他说,巴勒斯坦问题终将得到解决,因为这是人制造的问题,也是现在人正在做的事情,所以,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最终,双方会一起来解决这个问题。
  这番话在我耳边回响,使我想起鲁迅先生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同希望”。身患重病,又面临异常绝望的时代现状,鲁迅还是说,绝不绝望。而且,也绝不用简单的、廉价的绝望去蒙蔽自己或他人的眼睛。因为那才是虚妄。作为意志行为,不,就好比我是站在希望这一边的——即便这也是虚妄。
  面对巴勒斯坦所面临的困难局面,我所能做的只有响应巴伦博依姆(尽管他本人是犹太人,抗议以军对加沙地带进行空袭和地面攻击)的号召,参加他通过电子邮件号召起来的抗议活动。这位钢琴家兼指挥家,曾经和萨伊德联手组织过运动。现在,我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在写小说,它应该是我一生中的最后一部作品。我相信,会有一小部分人,会在世界的各个地方,来看这部小说,并把它当做是写给自己的一封亲密的信。
  (摘自《中国青年》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