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1935年生,日本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代表作有《个人的体验》《万延元年的Football》等。2009年1月19日他应邀在北京大学演讲。
因特网打开了年轻人沟通的渠道
这已经是我第六次访问中国了。而且,每次来中国,我都有幸跟年轻人讲话。
我在想,不知道是否能够建立一个共同对话的场所,随着因特网在全世界的普及,我的梦想变得更加真实。
实际上,在因特网刚开始普及的时候,我在东京还没有上网呢,却到北京和100个中国的年轻人在因特网上,进行了一次“1对100”的对话……
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当屏幕上放出我的照片,并提问说“你对这个日本人的印象如何”的时候,来自因特网上的第一个回答是一个高中女生写的,她批评我说:“大江先生很土。”
然后,在这个回答出来之后,网上立刻出现了很多跟帖表示赞成。我所在的演播室里的那个大屏幕,一大半都被“土”字给盖住了。虽然我心里很是失望,但还是觉得,如果通过这种方式,在世界各个地方,利用因特网,让年轻人有一个共同的广场,打开沟通的渠道,进行讨论,那么,就会出现从未有过的广泛的可能性。
月底,我就要成为一个74岁的老人了,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中国之行,于是,我提出要求,希望能让我做两件事情,在他们都答应了我之后,才匆忙地踏上了这次的旅程。
其中一件事情,就是让我去北京的鲁迅博物馆,去看看那些自己—直以来都怀疑有没有资格直接看到的东西。另一件事情,我想直接和北京大学的年轻人讲话。
我一生的工作,就是文学,就是写小说。在此过程中,“何谓小说?”成了我一生最重要的主题,当然,现在这个问题可能很“土”,很不流行,但却是我今天讲话的主题。
而且,我多年的夙愿业已实现,我访问了北京的鲁迅博物馆,并深受感动,所以,我要从鲁迅开始讲。对我而言,我这一生都在思考鲁迅,也就是说,在我思索文学的时候,总会想到鲁迅,所以,我要从这里开始讲起。
我第一次听到鲁迅这个大作家的名字,是在我9岁到10岁的时候,当时,我还在国民学校上小学。现在想来,那是收集了从《呐喊》到《野草》等鲁迅于北京时期创作的中短篇作品的一本翻译过来的小书。母亲很爱看这本书,并把它送给了我。于是,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孔乙己》。
我看了之后觉得很有意思,自己也想成为那个伙计,想像他那样仔细地观察大人。
然而,在我10岁的时候,日本战败了,自从1937年侵略中国开始,日本发动的太平洋战争,最后以失败而告终。接下来的两年时间,日本的体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和平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新宪法为日本人所有,教育制度也得到了改革。于是,在我生长的地方,在那个叫四国的、被森林包围着的小小的村子里,有了新制度下的中学。我就不必像《孔乙己》里面那个讲故事的少年一样,去当学徒了。
母亲期待我写出《野草》那样的小说
然后,我上了大学里的法国文学系,作为一名23岁的东京的学生,我却已经开始写小说了。我在东京大学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叫做《奇妙的工作*。
这是一篇阴暗的小说。但是,当这篇短篇小说登在大学报纸上,我拿到了第一笔稿费的时候,心里却感到了喜悦。然而,母亲却是万分的失望。
“你说要去东京上大学的时候,我叫你好好读读鲁迅老师的《故乡》。你还把最后一段抄在笔记本上了:‘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隐约觉得你要走文学的道路,希望你能成为像鲁迅老师那样的小说家,能写出像《故乡》那样美丽的文章来。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片希望的碎片都没有?”
“母亲,鲁迅不只在《故乡》里用了希望这个词。还有《白光》里头也用了,我就是想起了里头的一段话,才写出这篇小说的。”
说完,我就看到了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可怕的轻蔑的神情,那种轻蔑我至今还是记忆犹新。母亲说道:
“我没上过东京的大学,也没什么学问,只是一个住在森林里的老太婆。但是,鲁迅老师的小说,我都会全部反复地去读。你也不给我写信,现在我也没有朋友。所以,鲁迅老师的小说,就像是最重要的朋友的远方来信,每晚我都反复地读。你要是看了《野草》,就知道有篇《希望》。你看了《希望》吗?”
我坦白说,没有看过。那晚,我回到东京。母亲给我的《野草》全篇,我就在夜行的火车上读了起来。
隔着50年的光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心
如今,我已73岁,在夜行火车上诵读《野草》,至今已经50年。我来到了鲁迅博物馆。我想要在那个翠竹掩映的庭院里,在心里默默朗诵一遍牢记于心的《希望》的全文。前天,我就这么做了。
下面的一段引用比较长,但请允许我来读完吧。中间我会缩短一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