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外来者震惊的并不限于这些外在的都市景观,都市现代生活、现代时尚有同样的效果。后者大多与人、与人体有关,包括波浪的卷发、涂红的嘴唇,尤其是女性的大腿--无论穿丝袜的或者自然裸露的都成为电影镜头乐意捕捉的画面。这里不能不特别提到《体育皇后》,它与其说是一部故事片,毋宁说是一部现代女学生生活的纪录片。片中不仅为我们展示了女校学生队列练习,短跑、跳高、铅球、标枪等田径项目(特别是对短跑的展示,涉及起跑姿势、冲刺方式、发令及专用钉鞋等细节),篮球、足球等现代竞技运动的竞赛场面--包括一场现代运动会,还展示了学生生活学习的大量细节,诸如刷牙、洗澡、上音乐课等。把这些穿短裤背心的女性人体展现在观众面前,把这些女孩子风风火火的运动场面展现出来,对30年代初的中国观众来说,难道不同样会造成一种震惊效果吗?
就像波德莱尔对19世纪巴黎的震惊体验并不属于他个人一样,20世纪30年代上海给人的震惊体验既不仅仅属于孙瑜,也不仅仅在电影中得到了表现。文学中,有都市圣手茅盾和穆时英的经典描写。且看《子夜》的第一段,"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铁桥、电车、灯火,这正是城市的象征,而叫人"一惊"的是洋房顶上庞大的霓虹广告,它们共同展示着城市三原色"光-热-力"。
关于城市给外来者的震惊,最经典的莫过于《子夜》中吴老太爷初抵上海的一段描写,"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 --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当然,引起吴老太爷震惊也有我们提到的肉体,"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最终,这"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可怜的吴老太爷终于忍受不住这现代性的刺激一命呜呼了。7
文学之外,画报是另一种现代性的载体,翻翻1925年创刊的《良友》画报,驳杂的内容中很大成分是迷人的都市--百货大楼、电影院、跑马场、歌舞厅、公共电车以及各种现代理念的生活和生活用品,自然也包括时装和人体,在《良友》把上述现代性的象征展示给读者时,也就把现代性的震惊带给读者。
这是一种集体的展示,是现代性降临后各种媒体的自然反应。但是在各种传媒中电影最直观、生动、真切,对震惊效果的传达最佳,由此,震惊就慢慢转化为电影的核心美学特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对刺激的新的急迫的需要发现了电影。在一部电影里,震惊作为感知的形式已被确立为一种正式的原则。那种在传送带上决定生产的节奏的东西也正是人们感受到的电影的节奏的基础。"8这样,电影和城市一样成为现代性的标志之一,他们的共同点是都给人一种"震惊体验"。而电影尤为吊诡的是,它不仅因展示震惊而达致客观上的震惊,还常常有意识地追求一种形式上的震惊效果--例如孙瑜电影里经常出现一些并非主观镜头的大楼与人体,《天明》则一改白字黑底的字幕常规,特别选择了一个明亮深邃的灯光隧道作为字幕的背景。震惊成为电影这种现代艺术形式核心的美学特征,并因此反过来成为构成都市震惊效果的一种元素。都市与电影,当它们作为现代性的表征时,它们就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这样,当孙瑜以新兴的电影集中表现新兴的都市时,它就创造了一种表里一致、相得益彰的现代性元体。而当一个人走进30年代上海的豪华电影宫去看这样一部电影时,它几乎就深陷现代性的三重包围中了。
2、 艺术立场与阶级立场:用现代性的观念对抗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