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礼扶贫

文 / 陈书生

让敬礼扶贫纯属意外，也是事出有因。两年前市扶贫办给局里下达一个精准扶贫的任务指标，先后派去两个中层干部，有劳无果。如今全市的扶贫攻坚基本都到了完美收官阶段，局长拿着扶贫办下达的“通报”在周一干部例会上拍桌子瞪眼睛大发雷霆。前两位去扶贫的，一个是广告部年轻的郑科长，一个是政工部的老刘科长，两个人一脸哭相，不敢正视大家的目光，几次张了张嘴被局长的火气震慑得只好耷拉着脑袋听候发落。局长发完了脾气，谢顶的头上已布满亮晶晶的汗珠，他取出一支烟，身边负责记录的办公室主任立马打着火机凑上，局长深吸一口，口气稍显缓和，声音低沉却不乏穿透力：困难是有，不困难就不会致贫，也是咱运气差，遇到的可能是块硬骨头，但再硬也要啃下来，不然的话咋交差？

保卫科杨科长再有一年都退休了。局长会上最后把这块难啃的“骨头”撂给了他，

他当夜就失眠了。

据他所闻，扶贫的对象是山区坡坪镇的一个自然村的贫困户，两口子年龄不算大，五十出头，男人被半瘫痪的媳妇拖累着什么也不能干，还供一个学生。先前的刘科长扶贫他家时，费尽周折筹措一些资金给他家买了一套灌溉的水泵、闸箱、电缆和几百米的水管，想让他家那几亩靠天吃饭的土地旱涝保收，早日脱贫，结果那套设施没派上多大用场，长期搁置在野地后来被盗了。接替刘科长前去扶贫的郑科长，吸取前任教训，与户主反复协商，最后达成共识，搞养殖，场地宽敞、野草遍地，天时地利。郑科长协助户主在一处闲置的宅院里搭起羊舍，回单位给领导一再申请，筹措一万多块钱买来八只半大纯种努比亚黑山羊交给户主，几个月后，郑科长看到的景象是，栏里还剩两只羊，瘦得皮包骨头，土坯院墙上依次钉着几张羊皮。

杨科长向科里交代工作时，唉声叹气，万念俱灰，像是无故被抓了壮丁，敬礼见状，自告奋勇，科长，我替你去吧！杨科长把眼睛瞪得像铃铛，足足看他好几秒，让我问问领导! 结果局领导的意思，谁去并不重要，关键是能把这块“骨头”啃下！敬礼出发的时候，杨科长送他到大门外，敬礼说，回吧，不就扶个贫嘛，咱不会丢人！杨科长紧紧拉着敬礼的大手，我上几辈子积啥德了，遇到你这个冷货，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敬礼骑着摩托车出城顺着通往山区的盘山公路一个多小时，到达坡坪镇的阳背坡村大队部。接待他的是村委分管治保的陈主任，年近花甲，偏瘦却充满精气神，当他了解敬礼的来意，热情地握着敬礼的手说，真是麻烦各位领导了！换防几茬了，我们村这主吴海军是尿泥不上墙，不好扶持……陈主任让敬礼把车和行李放大队部，然后带他前去户主家里，敬礼执意直接落脚贫困户家里，陈主任一脸惊愕，边走边向敬礼介绍，大致情况是，海军原来挺能干，几年前媳妇突发脑溢血，花光家里的积蓄还背了些“饥荒”，媳妇命保住了，落下后遗症生活不能自理拖累海军不能干活，天长日久，他破罐破摔，变得好吃懒做，借酒消愁，一天到晚晕晕乎乎，赊账赊得村里的几个小铺看见他就像见了瘟神……

这是一个紧靠山坡地块的一个农家院，二层平房外墙没有粉刷，裸露的砖墙经风雨的腐蚀颜色灰暗，斑斑痕迹。大门外一片空旷，几棵落完叶子的桐树、榆树枝干光秃秃的，宅院四周长着不少被风干的半人高的蒿草，随着陈主任的两声吆喝，海军，海军，扶贫干部来了！一个男人披着一件表面已经开花的皮尤上衣，脚上趿拉一双分不清颜色的棉拖鞋来到门外，敬礼向他点了点头，伸出手来，不好意思，我不是干部，是一个小兵，胡子拉碴的海军两眼放光却面无表情，并没有和敬礼握手，刚起来，还没洗，还没洗，进院子吧。海军用绳上的一件旧衣服把两个小靠椅摔打几下，拿出半包红旗渠牌“黑骨碌”烟，先坐，先坐，我打理一下。陈主任接了个电话，声称村里有事向敬礼告辞，你先了解一下情况，有啥需要招呼村里。敬礼在院子里看了看，大院子里破旧凌乱，山墙头还搭着一个简易棚，下边停了一辆大农用三轮车，堆着一堆厨具和旧家具，厚厚灰尘，有些地方结着蜘蛛网，院中一个废弃的花池里一堆“老村长”“鹿邑大曲”“牛栏山二锅头”等空玻璃酒瓶。海军一阵忙碌，搀扶着把媳妇安顿到院子的一个圈椅里，女人头发凌乱，看人的目光呆呆的，嘴里只会发出嗯嗯的声音，海军一边给自己的女人用湿毛巾檫把脸，在圈椅的扶手端拦一条绳子，用一条毛巾放在女人的怀里，接着不时像线一样垂下来的口水，一边告诉敬礼，咱也不想给政府找麻烦，可我人口不大累赘大，孩子在县一中读高二，班里成绩前三名，你看看家里墙上的奖状……

敬礼跟着海军上一道大坡拐两个弯到他的地里，看到几块依山弯弯曲曲的“长虫”地，地里茂盛的干草几乎要把稀稀拉拉、瘦瘦弱弱的核桃树苗湮没。海军指着地块怨气冲天，这鸡巴地，种啥也瞎忙，最开始种红果树收入高，大伙都种了却换不成钱了，只好把树砍掉继续种庄稼，收成不够投入的本钱和工夫。后来有人种“金太阳”杏，赚了一笔，大伙都跟着种，成熟了却不好卖，喂猪也不吃，都烂在家里，最后把树毁了，去年又改种一茬薄皮核桃树苗，如今这核桃到处都是，贱得和白菜差不多……日他得得，我算看透了，盲目跟风，到了不中！这日子过得像下坡日驴，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敬礼见状，眉头紧锁耐心安慰海军，无论搞养殖、种植，此一时彼一时，贵在坚持，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规模也很重要，这些树苗你抽时间好好管理，将来核桃不好卖，核桃榨油自家吃着也放心。

回去的路上，敬礼不顾海军阻拦，到小超市里买了一些东西，两箱纯奶，两瓶简装“西风”和几包袋装花生米。海军很感激，执意留敬礼一起吃顿家常饭，系上围裙在厨房忙碌一阵，蒸好米饭的同时，一个醋溜白菜一个葱爆鸡蛋也端上院子的小桌，他在圈椅前架一块木板，把菜盛在米饭上让女人自己吃，女人身手不灵活，米粒落在身上白花花的，敬礼起身几次欲上前帮忙，都被海军拦下，兄弟，你别管，咱们开喝！咱们开喝！

看似陌路相逢，但酒逢知己，两个人一瓶酒下肚，相见恨晚、话更投机，海军拉着敬礼的手把他当成亲人，不瞒你兄弟，“老村长”如今哥也消费不起了，小铺里不好赊账，有时候用过期的“藿香正气水”找点那种热辣辣的感觉，想当年哥也是个干家，走南闯北，进百家门吃香喝辣……敬礼一边避让海军的飞溅的吐沫星子，一边安慰他，知道，哥，不是病人拖累你不会到这步田地，这酒也不能当饭，少饮有益，量大伤身，过了今天，你要能控制每天不超三两，酒算我的，我从城里给你打几十斤纯粮散酒你慢慢喝……

当天下午，敬礼谢绝海军的一再挽留，晃晃悠悠步行回到八里外桐树洼村自己的老家，老家只有自己60多岁的老娘一个人生活。

几天后，人们看到坡坪镇的山道上时常飞驰一辆满载炊具和折叠圆桌圆凳的三轮

车，上边挂着醒目的“上门做菜”招牌和电话。海军忙碌的身影又出现在城乡农家婚丧

嫁娶的厨棚下，几个女乡邻给他帮厨打下手，赢来不错的口碑：海军做菜用料新鲜、色香味俱佳、经济实惠。

一个大个子男人推着轮椅上的女人，早晚往返在阳背坡和桐树洼两村之间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上，成了另一道景观。

半年后，坐轮椅的女人像换了个人似的，短发齐整，面色红润，在大个子的监护下，能够自己推着轮椅在路上慢慢行走，十个月后，海军媳妇的生活基本可以自理。

2019年底，村里把海军家庭的材料、数据、图片逐级上报，经市扶贫办核查，海军年人均收入突破了一万元，是村里乃至全镇最后一个彻底脱贫的建档立卡贫困户。

敬礼回到单位，引起不小的轰动，受到局里的通报嘉奖，并提前两个月接替保卫科杨科长的职位，秉性使然，他话语不多依然很低调。

有一天晚上，广告部郑科长和政工部的刘科长一同约请敬礼和他的老领导老杨。酒过三巡，真诚的请教敬礼，是如何啃下那块“骨头”的？敬礼很难为情，几次欲言又止，但经不住几位老领导的一再恳求和敬酒，拍胸脯表态，敬礼只好道出实情：起初俺并不知晓，到地一看，是俺表姐家。

作者简介：陈书生，60后，河南省济源市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济源市作家协会小说学会会长。1994年发表作品，迄今在《鸭绿江》《黄河文学》《小小说大世界》《时代作家》《文学世界》《光明日报》《工人日报》《中国建材报》《河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0余篇，出版个人文集《说的是》一部，现就职于河南省济源市天坛山水泥有限公司。